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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霞
因工作关系，总会被问起：“鲁迅是什么样的人呢？”我每次都答：“一个很伟大的人”。这绝不是敷衍之说，因为问的人大多是匆匆一问，容不得你细细展开，我只好说出我心中对鲁迅最深刻的感受——伟大。不论你是从鲁迅作的文、译的文，抑或是从鲁迅对金石的研究、对美术的鉴赏，以及深厚的国学功底，还是单单翻一翻鲁迅日记或书账，只要慢慢接近鲁迅、走进鲁迅，这种感觉会愈来愈盛。 第一次到鲁迅故居已过而立，我穿过朝南的大门，步入院中，径直往院子西北边的门再进，折而往右，通过一窄小过道，就可看见北房堂屋向后接出的一间小房子，这就是鲁迅曾经向他的学生介绍过的他的“绿林书屋”——也是鲁迅先生称为“老虎尾巴”的住室。 我透过北墙上的两扇大玻璃窗向内张望，看到一间仅有八九平方米的斗室，这就是鲁迅的工作室兼卧室。东壁下放着一张普通的三屉桌，书桌左上角立着一盏不大的高脚煤油灯，桌上摆放着鲁迅用的笔架、“金不换”毛笔、笔筒、闹钟、两个摆件、一张佛像照片、茶杯、烟灰缸等物件。三屉桌前放着一把磨得发光的藤椅，在东壁的左上悬挂着青年画家司徒乔的《五个警察一个〇》的炭笔素描，右上悬挂着“黑瘦、八字须、戴着眼镜”的藤野先生的照片。书桌靠南是一个书架，书桌北面是一个白皮箱。北窗下，就是两个书箱拼成的床铺，床上静静搁着的枕头上绣着“卧游”“安睡”字样，据说那是许广平亲手所绣并赠与鲁迅的。床下放一个竹编网篮，是他几次出走时，装日用杂物的用具，它成了鲁迅患难中的“伙伴”。西壁下是两把椅子和两个茶几。西墙上，除挂了一幅水粉风景画和孙福熙所作《山野缀拾》封面画外，还有一幅字。 在“老虎尾巴”所有物件中，那幅集句联最引人注目，也解决了多年来困扰我的问题：鲁迅先生是个博通的人，不管专注于哪个方面，都会做得很好，让人好奇的是：“他哪儿来那么多时间？”原来答案在这里——惜时勤奋。此联为：“望崦嵫而勿迫，恐鹈鴂之先鸣”。上款为“豫才先生集离骚经句”，左下署“曾劬”。对于书法，我是绝对的外行，这幅字书法艺术如何之精湛不是我能评论的，但我仍能感受到那古朴之气、不浮不俗、精神十足。 那么“曾劬”为何许人？与鲁迅有何关系？查《鲁迅全集》，曾劬便是乔大壮。乔大壮（1893—1948），四川华阳人，名曾劬，字大壮，以字行。1913年任京师第二初级审判厅书记官，后任教育部编审员。 那鲁迅是何时托乔大壮为其书写此联的呢？翻阅《鲁迅日记》可知，1924年9月8日“自集《离骚》句为联，托乔大壮写之”，即指此联。那时鲁迅自八道湾迁出在别处过渡大半年后，1924年5月才移居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，“老虎尾巴”内的“软装”是鲁迅亲自陆续添置的，书斋般的住室兼工作室怎能少了一幅字。鲁迅自己的字本就不错，以鲁迅之挑剔，能托比自己小十几岁，才三十出头的同事乔大壮书联，说明鲁迅认可他的书法造诣和人品德行。鲁迅将这幅集句联挂在屋内朝夕相对，可见鲁迅对这幅书法的欣赏和喜爱。 鲁迅集此二句托乔大壮写成张挂屋内，亦有“座右铭”之功用。此二句出自《离骚》，对鲁迅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鲁迅对《离骚》、对屈原的喜爱和评价之高。读鲁迅的古诗，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和楚辞的亲密关系。许寿裳说，鲁迅去日本所带书籍中就有《离骚》，而且鲁迅熟读屈原作品，诗中采用屈赋词语最多，像“一枝清采妥湘灵”这一首，“全首用骚词”——类似的还有另一首《无题》中的“洞庭木落楚天高”。许寿裳回忆说，早年和鲁迅谈天，曾经问过鲁迅，《离骚》中最爱的是哪几句？鲁迅马上答出下面四句：“朝吾将济于白水兮，登阆风而緤马。忽反顾以流涕兮，哀高丘之无女。”可见鲁迅对《离骚》之喜爱。在《汉文学史纲要》中说：“屈原起于楚, 被谗放逐，乃作《离骚》，逸响伟辞，卓绝一世”；他评司马迁的《史记》“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，无韵之《离骚》矣”；还在评《红楼梦》中说道：“这焦大，实在是贾府的屈原，假使他能做文章，我想，恐怕也会有一篇《离骚》之类”；他为小说集《彷徨》选用的题词就是《离骚》句：“朝发轫于苍梧兮，夕余至乎县圃；欲少留此灵琐兮，日忽忽其将暮。吾令羲和弭节兮，望崦嵫而勿迫；路漫漫其修远兮，吾将上下而求索。”可见在鲁迅心目中，屈原和《离骚》的地位之高。 “望崦嵫而勿迫”出自《离骚》的“吾令羲和弭节兮，望崦嵫而勿迫”；“恐鹈鴂之先鸣”出自《离骚》的“恐鹈鴂之先鸣兮，使夫百草为之不芳”。“崦嵫”，山名，神话中太阳住宿的地方。“鹈鴂”，即杜鹃鸟，多在春末夏初鸣叫，杜鹃一叫，百花就凋谢了。大意是：盼望太阳不要急急地向那日落的崦嵫山迫近，最怕的是鹈鴂提前鸣叫，众多的花草将芳尽香消。鲁迅各取原文半句，巧妙地组织成联，赋予新义。上联说，希望时间流逝得慢一点，以便做更多的工作。下联说，光阴有限，唯恐岁月易逝，要做的工作不能完成。时间的无限性与有限性之间巨大的落差，使得人们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感和对社会的使命感。 这幅集句联集中体现了鲁迅先生以惜时勤奋为座右铭，是自勉，也是自律。在鲁迅看来，时间高于一切。他曾说过：“所谓‘便当’，并不是偷懒，是说在同一时间内，可以由此做成较多的事情。这就是节省时间，也就是使一个人的有限的生命，更加有效，而也即等于延长了人的生命。”他特别反对浪费时间，“失掉了现在，也就没有了未来”“美国人说，时间就是金钱；但我想：时间就是性命。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，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”。这些宝贵的箴言，也可为这幅集句联做注脚。直到他临终前的一个月，还要求自己“要赶快做”。正是因其惜时勤奋，才成就了鲁迅的伟大，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。 （作者为北京鲁迅博物馆《鲁迅研究月刊》编辑） |
喜迎国庆·礼赞二十
